您向我描述您未婚妻時,語句的節奏隨著您心情的轉折而起伏;句子拉得很長,漸漸下降直到墜落,無聲地結束,徹徹底底地,不再有多餘力量可以到更遠的地方;句子在那兒永遠停住,就像您在那兒,在身旁。
 

如果我是相當自大的人,就會認為您還在愛我,您是基於義務,為了不要傷害一個相信您的女孩,才離開我跟她結婚。然而請放心,我沒有一丁點兒自大,我只是因這幾個字而低笑:「義務」、「怕讓她失望」。我也想過,如果我是你的未婚妻,如果我讀到這個句子,我會很難過。我不要對方娶我是為了不讓我失望,為了不向我呈現真實的他。這種以結合為基礎的半調子謊言會觸犯我;我應會寧願離開。但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。此外,您的未婚妻並沒有讀到這個句子:她不知道「真正的您」。而她要是知道了,或許會因這個對她愛情的致敬而快樂不已。深情女子不是會因為男人選擇她是為了報答她完整的愛而欣喜若狂?您用一種內疚卻又愉悅的感激來充實您的情感,而這是因為給您的幸福是您不配擁有也還不起的。這一切再加上些許偏執,讓我有點「咬牙切齒」;我不知道為什麼,因為您所說的是愛與被愛的這些人,自古以來愚昧卻又真實的曲調。我不是在開玩笑。您這句話裡的每一個字都透露出您在愛著,愛一個與我截然不同的女子,您因所有她與我的迥異之處而愛她,您愛她己經很久,卻從沒想過要告訴我。
 

去年在鄉間,您抵達的隔天,我們爬上半山腰,坐在乾枯的草堆上看著平原,我讓自己靠您很近。我小心翼翼談起您那位女性朋友:您不回答。但我堅持,您以一種略帶冷漠的聲音,說這是我不會喜歡的您的一面向,所以您不想讓我看到。您的眼神飄向遠方,擺出一種知道自己不會被瞭解的人的手勢。然後看著我,眼裡有一種什麼都不肯透露的人的優越感。您說起其他事。我無言以對;一塊陰暗的布遮蔽了我與您重逢的喜悅。我病了六個月,與您相隔兩地。您沒有忘記我,但是有一個人使您再也看不到原來的我。您指責我的個性、我的喜好 您選擇我不喜歡的一方:我隱約感到您在想著一個與我完全相反的人,而且不斷作比較。您對我有了先入為主的成見;有意無意地在我的言談舉止中,捕捉可以符合這些成見的蛛絲馬跡。您為我貫上心胸狹小、極端自私、要求太多等形象。而我放棄跟您解釋您弄錯了,因為您有著會說「這不是真的」以及擺出可以阻止任何異議的笑容的那種人的自信,由於大家都知道沒什麼可以動搖「他的真理」。您認同那些您以前覺得是愚蠢的,捨棄那些應該是您內心的想法。您像是試圖在心裡面把我毀滅掉。我好痛;我不在乎您對我指責的缺點或肯定的優點:您再也不願看見真正的我;我因看到自己被這般蹂躪而哭泣。
 

您跟我解釋過您是如何欣賞「不干涉不要求」的女人的愛。
  如果您想要一整天待在水裡吐泡泡,您所愛的女人會二話不說一整天看著您吐泡泡:她會因為您樂在其中而快樂。而如果您每天都想在水裡吐泡泡,她就會每天看您這麼做。您又補充說我是沒辦法這麼做的;我必須加以澄清。我首先會努力讓自己睡著或自己也來做一些事;而如果不能依法炮製,我會忍不住跟您說這樣很蠢,您倒不如來親親我。不然我會到您身邊,跟著一起吐泡泡,我還會發明遊戲來比賽誰的泡泡最大或最小。老實說,您會待在旁邊看我在水裡吐泡泡嗎?

 

科西嘉島,我在叢林灌木間散步很久後,走到一條空曠的路上。我用繮繩拉住馬;牠的頭在我的上方,兩棵野草莓樹間可稀疏看見我:我將粉紅牡丹花放在胸前。我希望您也在那兒,也可以聞到叢林植物的芬芳;您就可以瞭解到我對原始自然的熱愛;您就可以同我一樣單純又原始,與我彼此愛戀。我將牡丹折斷,緊緊抱住馬兒。不會有人喜歡我喜歡的。
 

傍晚沿著散發惡臭的運河,在威尼斯的輕舟上,三色燈籠下傳來Sole mio(我的太陽)嘶啞的歌聲,一旁是悲傷死寂的宮殿,我哭了,因為孤獨,因為知道您不願意同我沈浸在這病態的魔力之中。
 

高高的山上,我如夢般滑行在佈滿白雪的陡峭坡道,掛唸著要將這美妙一幕留在心裡,以便再回到您身邊時,讓您也能看見這一幕;我尋找熱情字句,好與您分享我的喜悅,激起您想與我同行的欲望。然您很快就不再聽我說而換上陰沈表情。
 

我想帶您去看舞蹈,還有去聽限定的演唱會,我全心全意想討您歡心,您若有所感動,我就感到更加幸福。然您卻抗拒,不陪我去,您再也不想來了。
 

無論我在那兒,您都在我心裡。您牽引著我所有感受;我的感受是悲傷的,因為您不在這裡。我試著將這些感受連同細節都保留住,好將它們最真實地呈獻給您。您難道從來沒有感覺到,我要您體驗這一切的熱情嗎?我想將您永遠留在我身邊,讓您感受我所感受的,讓自己在沒有您的時候就什麼都不存在:眼裡閃亮的陽光、身體舞動的姿態 而我會焦躁難耐,如果我自覺身處美好境界,而您卻不在那裡。一項成就若令我心滿意足,是因為可以說給您聽;煩惱變得輕飄飄,是因為可以向您傾訴。我總想做更多事情,越來越多,好向您呈現我豐富的成長。
 

傍晚時分,在我通常只是快速經過,什麼都不看的巴黎街道上,我試著去喜歡您喜歡的。我害羞地將我的手臂放進您的手臂,如同街道所有情侶,然後好奇自己以您的方式在感受,我喜歡霧的味道與人群擦肩而過、年輕女孩的騷動。向來討厭露骨行徑的我,在陰暗的巷路里卻快樂地-一種禁忌的快樂-回應您令人不太「舒服」的親吻,但這是甜蜜的,因為您喜歡。夏日炎熱的午後,在我小小房裡的長沙發上,我們吟唱情歌,這是十幾年前的老舞曲調子;歌詞愚蠢而我又不夠浪漫;但在您身邊,您骨子裡是比我還要「多愁善感」的,我讓自己沈浸在歌曲的簡單旋律裡,這令人想起芸芸眾生,他們被這些粗俗濫情的歌曲所擄獲並感動著。這首「夢的探戈、愛的探戈」讓我與您更貼近一些 可以的話,我還想讀您讀過的,看您看過的。但是您只對我匆匆帶過隻字片語,好像這些都與我無關。
 

若身旁有人在談情說愛,我便想起您的愛,於是微微笑著;若有人論及「男人」以及他們對「女人」造成的傷害,我還是笑著,因我認為您不屬於這些「男人」。
 

但這般愛您卻不被認可,就因為我還想再充實自己,因為我不想把自己毀了,變成不願成長、只會同意的空殼子,只會在對所愛男人的幼稚崇拜中昏迷,並任由擺佈。
 

男人很奇怪的是,當他想和相戀已久的女人結婚時,會滿腦子都是社會道德規範。而這個女人,他愛她因為她能幹、獨立、有主見;如果他想到要娶她,他自尊、統御的本能,及對「別人會怎麼說」的顧慮,會將她的能幹扭曲成叛逆,獨立變成自傲及個性不好,主見變成自私及要求太多。這讓人體會到生活是由日常瑣碎組成,而我們必須屈服其下,採取一般人該有的「心態」來面對這一切。先言明各自的角色是好的,因為不再是玩兒戲的時候了。男人在女人眼裡應該是值得尊敬且和藹可親的;他會用溫柔的聲音說不可以去那裡或不可以去這裡,說應該要這樣表現而不是那樣,因為大家都這麼做;女人會說「是的,我親愛的」;而當她跟朋友一起時,我們應會聽到她的聲音加入全球大合唱中,驕傲地重覆這幾個字:「我先生」。她相當得意又陶醉地唸誦這三個字,訝異自己現在也雀屏中選,有資格說:「我先生」。每個女人都搶著歌頌這位「先生」的一舉一動,這位「先生」的一言一語;這位「先生」的所有關懷與責備,都像是要被拿來祭拜的寶物般,福至心靈地揭示給年輕婦人。在每個提出的問題或探討的主題,我們一定可以聽到:「我會再請教我的先生」,或是「我的先生跟我說 」我在寫這幾行文字時,從隔壁陽臺聽到一群年輕漂亮女子生動活潑的交談。我不知道她們在講些什麼;但我可以明顯從中分辨出「我先生」,就像是一句反覆播放的標語;我在散步或用餐時與她們擦身而過,若恰巧從她們對話中聽到幾個字,永遠都是:「我先生」。是不是真得變成這德行,而且腦中只知想著先生的想法?別人可能會覺得我變得可笑,並認為我是惱羞成怒才如此諷刺。可是,我真的覺得這些在談論她們先生的女人無聊至極。
 

您信裡有好些句子喚起我這些「女性主義」思想。您是不是故意不明白我為何要求收回我的照片?我還沒自大到以為它們會勾起您對我的回憶,幻想這份回憶是您新生活的障礙:平凡的日子很快就會耗盡過去事物的活力。我也不想有情人分手時的傳統動作;我會把過去的東西都留給您,因為它為不再有意義也不再重要了。我只是為您的妻子著想。您要是沒跟她提及我,這我能體會;可是這樣就不該在您的住處留有任何我的東西:這將是她有可能發現的尷尬祕密。您若是跟她說起我,我會不太舒服地想到,您的語氣或許會跟之前您向我提起您愛過的其他女人一樣。其中有一個女人,您是如此解釋您們的分手:「我受夠了。」 您的眼神變得僵直,用一種沙啞、混濁、來自喉嚨深處的聲音說話,直直注視遠方一段時間。這是再明顯不過的理由了;用餐結束,要離開餐桌時,我們如是說著:若堅持下去就錯了。過了幾秒,您揉眼睛揉了很久,然後隨著發自心底的嘆息,加上這句:「她結婚了,我衷心祝她擁有全部幸福。」 我不曉得人為何要把某個友人將來會如何談論自己看得這麼重。是自尊心過強嗎?我們不想跟其他人受到相同待遇。因此,以目前而言,我寧願可以對自己說,您永遠不會談起我。但是您的妻子有可能會找到我的照片。您會跟我說您將「承擔」這個發現對她造成的傷害。我不要您去「承擔」;我在某種深層的女性自尊裡惱怒著。我想像您在安慰她:您會更溫柔、更愛憐、更體貼;您會在安撫中讓問題消失:您會好好「解決」。您難道沒有感覺到這是多大的污辱,會生起多大的怨恨?我不要您因為我而去承擔這個安慰。
 

為什麼您跟我說:「是否有您是為他而生的那名男子?」我們跟一個女人說:「您是為他而生的那名女子」,對一個男人說:「為您而生的那名女子」;我們是否看過:「您是為她而生的那名男子?」 男人:一切似乎都是為他而設 甚至在世上某個地方都有為他量身訂作的女人,他們的結合在出生前即註定好。「您是為他而生」這幾個字包含有順從屈服的態度,決定了一個女人的幸福。奇怪的是:女人是為男人而生,而幸福將走向她。男人就不能擁有幸福嗎?或者說他的幸福就取決於他是否有體會到為他而生的女人的柔順?一名男子在撫摸一隻美麗的暹羅貓,他有試著去瞭解動物明亮的眼睛在說些什麼?還是他在想,是不是只有這般撫摸才能打動這隻動物?
 

我覺得結合是天生註定的想法很可愛。好像有個來自日本的傳說,內容是說人一出生,月亮就用一條紅線將未來新郞和新娘的腳牽在一起。終其一生,這條線都是隱形的,但這兩個人會互相追尋,一旦找到,幸福就在人世間。有些人找不到;那麼他們的生活便不得安寧,然後悲傷死去:他們的幸福只能在另一個世界開始:他們將可以看到紅線的另一端是誰。我不知道是否會在這世上找到牽繫我的那條紅線;我認為這個傳說跟所有的傳說一樣,是種詩意的慰藉。我們為他而生的那個人,不就是我們接受自己是為他而生的那個人?我的那個人,原來可以是您。

 

 

 留下我一個人(六) - 1930/12/14 - 2

 

 

arrow
arrow
    文章標籤
    法國文學 翻譯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歐洋 的頭像
    歐洋

    九月的春天 - On connaît la chanson

    歐洋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